你，生于盛世，没有像杜子美一般饱尝颠沛流离之苦，更没有像张岱一般饱受国破家亡之痛，而是在少年之时享尽悠游繁华之乐，锦衣玉食，身在当朝太傅明珠之家，贵为天子贴身侍卫，可谓文武双全，少有才名。曾有多少人用或谄媚或羡慕的眼光看你，你怕是早已忘却了吧。但，上天给了你才华，给了你财富，给了你地位，给了你荣耀，给了你可以令无数普通人为之追逐的一切，却唯独吝于给你一桩美好的姻缘。那不过执子之手，却终致相忘，怎不令人断肠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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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的，你本该有着一段比他人幸福百倍的童年。纯真无邪的表妹，和你“同居长干里，两小无嫌猜”，天长日久，两颗纯净的心灵慢慢靠近，你与她的交集越来越多，情愫深种于彼此心田。终于，你们放下心头杂念，不顾山阻海隔，携手为誓，永不相离。可你怎知，这世上本就无佳偶天成之喜，你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被宣表妹入宫的一纸诏令击得粉碎，一朝相离，竟成永诀。那红砖黛瓦，刻着的是思念的痕迹；那百尺宫墙，锁住的是翩翩少年的心！你的玉手轻轻抚过那道牢不可破的界限，蓦然回首四顾，知心人已去，留你一人如风中转蓬，飘转在人生的荒漠中，别无栖息之所，你转身，涕泣如雨。本想潇洒，怎可潇洒？

你身在豪富之家，虽有奢华的生活，然亦要受繁文缛节所限，它们就像沉重的桎梏束缚着你，你意欲反抗，但仅凭文弱之躯，又怎可如愿？故而，你拿起了笔，将那些缱绻的思念，那些沉重的过往，那些不便言说的衷曲尽诉诸笔端，于是有了“一生一代一双人，争教两处销魂”，有了“风也萧萧，雨也萧萧，瘦尽灯花又一宵”，有了“谁念西风独自凉，萧萧黄叶闭疏窗，沉思往事立残阳”。你不停地写着，写着，写断了愁肠百结，写尽了思绪万千，写到连眼高于天的王国维先生都只得承认“北宋以来，一人而已”，你的才情，可见一斑。

情郁于中，自然要发之于外，你的忧郁深埋心底，无从排解，你就终日混迹于烟柳街巷，钟于结交彼时词坛上的落魄文人，“驾一叶之扁舟，举匏樽以相属”，如此生活，倒也平静自在。你回避了所有思慕的目光，希望自己能一直过着薄荷糖般的生活，清凉而微甜，只是有几分难言的伤。

可是，命运善嫉，总吝于给人以恒久无暇的幸福，表妹去后，你此生的挚爱、唯一的寄托--卢氏忽染产后风寒，一病不起，你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。然而你遍访名医，还是未能挽回她的生命。妻子落葬的那一日，你听着禅寺中隐隐约约的钟声，久难成眠。 “辛苦最怜天上月”，卿之心字已成灰。那夜，你泪下沾襟，斑斑成血，一如年少。一泪一啼总关情，刚作愁时又忆卿。

繁华终将落幕。你没有与卢氏同日降生，但你至少能选择在她离世的那一日，安然退场你久恙的身躯已难以承受殷殷离情的折磨了，你三十一岁的生命生生被命运画上了休止符。你垂下的手掌，拂过《饮水词》泛黄的扉页，拂过你半生的心血，拂过你娇艳欲滴的生命之花，也拂过那满是愁绪的一颗真心。

徐志摩有言：“成容若君度过了一段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，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橹声的后面，以标准的凡夫俗子的姿态张望并艳羡着他。 水可谁知，天才的悲情却反而羡慕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幸福，尽管他信手的一阕词便能波澜过你我的整个世界，可以催漫天的火焰盛开，可以催满山的荼蘼谢尽。”诚哉斯言！

文胜质则史，质胜文则野。 文质彬彬，纳兰也。

你离开那日，你的父亲纳兰明珠声泪俱下：“这孩子，他什么都有了啊，怎么会……”堂堂 当朝太傅或许不明白，“圣人忘情，最下不及情，情之所钟，正在我辈。”容若啊容若，卿既困于情，又何苦为情所累？

容若啊，你的橹声停了，但那留在人间的小词，留在船中的暖黄灯光，留给世人的那一份感动，仍在，永在。

那时，那容若。

若容相访饮牛津，相对忘贫。

参考书目

[1] 《纳兰容若词传》夏如意 毛晓雯 苏缨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9年版

[2] 《饮水词笺校》 赵秀亭 冯统一 编著 中华书局 2011年版

[3] 《纳兰词全编笺注（增订版）》苏缨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7年版